聊斋志异 · 卷十 · 申氏

作者:蒲松龄
字数:1840
更新时间:11/03/2023

泾河之间,有士人子申氏者,家窭贫,竟日恒不举火。夫妻相对,无以为计。妻曰:「无已,子其盗乎!」申曰:「士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门户、羞先人,跖而生,不如夷而死!」妻忿曰:「子欲活而恶辱耶?世不田而食者,止两途:汝既不能盗,我无宁娼乎!」申怒,与妻语相侵。妻含愤而眠。

申念:为男子不能谋两餐,至使妻欲娼,固不如死!潜起,投缳庭树间。但见父来,惊曰:「痴儿,何至于此!」断其绳,嘱曰:「盗可以为,须择禾黍深处伏之。此行可富,无庸再矣。」妻闻堕地声,惊寤:呼夫不应,爇火觅之,见树上缳绝,申死其下。大骇。抚捺之,移时而苏,扶卧床上。妻忿气少平。既明托夫病,乞邻得稀酡饵申。申啜已,出而去。至午负一囊米至。妻问所从来,曰:「馀父执皆世家,向以摇尾羞,故不屑相求也。古人云:『不遭者可无不为。』今且将作盗,何顾焉!可速炊,我将从卿言往行劫。」妻疑其未忘前言不忿,含忍之。因渐米作糜。申饱食讫,急寻坚木,斧作梃,持之欲夫。妻察其意似真,曳而止之。申曰:「子教我为,事败相累,当无悔!」绝裾而出。

日暮抵邻村,违村里许伏焉。忽暴雨上下淋湿,遥望浓树,将以投止。而电光一照,已近村垣。远外似有行人,恐为所窥,见垣下有禾黍蒙密,疾趋而入,蹲避其中。无何一男子来,躯甚壮伟,亦投禾中。申惧不敢少动,幸男子斜行去。微窥之,入于垣中。默忆垣内为富室亢氏第,此必梁上君子,伺其重获而出,当合有分。又念其人雄健,倘善取不予,必至用武。自度力不敌,不如乘其无备而颠之。计已定,伏伺良专。直将鸡鸣,始越垣出,足未至地,申暴起,挺中腰膂,踣然倾跌,则一巨龟,喙张如盆。大惊,又连击之,遂毙。

先是亢翁有女绝惠美,父母甚怜爱之。一夜有丈夫入室,狎逼为欢。欲号则舌已入口,昏不知人,听其所为而去。羞以告人,惟多集婢媪,严肩门户而尺。夜既寝,更不知扉何自而开,入室则群众皆迷,婢媪遍淫之。于是相告各骇,以告翁;翁戒家人操兵环绣闼,室中人烛而坐。约近夜半,内外人一时都瞑,忽若梦醒,见女白身卧,状类痴,良久始寤。翁甚恨之,而无如何。积数月女柴瘠颇殆,每语人:「有能驱遣者,谢金三百。」申平时亦悉闻之。是夜得龟,因悟祟翁女者,必是物也。遂叩门求赏。翁喜,筵之上座,使人舁龟于庭脔割之。留申过夜,其怪果绝,乃如数赠之。

负金而归。妻以其隔夜不还,方且忧盼;见申入,急问之。申不言,以金置榻上。妻开视,几骇绝,曰:「子真为盗耶!」申曰:「汝逼我为此,又作是言!」妻泣曰:「前特以相戏耳。今犯断头之罪,我不能为贼人累也。请先死!」乃奔。申逐出,笑曳而返之,具以实告,妻乃喜。自此谋生产,称素封焉。

异史氏曰:「人不患贫,患无行耳。其行端者,虽饿不死;不为人怜,亦有鬼佑也。世之贫者,利所在忘义,食所在忘耻,人且不敢以一文相托,而何以见谅于鬼神乎!」

邑有贫民某乙,残腊向尽,身无完衣。自念何以卒岁?不敢与妻言,暗操白梃,出伏墓中,冀有孤身而过者,劫其所有。悬望甚苦,渺无人迹;而松风刺骨,不可复耐。意濒绝矣,忽见一人伛偻来。心窃喜,持梃遽出。则一臾负囊道左,哀曰:「一身实无长物。家绝食,适于婿家乞得五升米耳。」乙夺米,复欲褫其絮袄,臾苦哀求,乙怜其老,释之,负米而归。妻诘其自,诡以「赌债」对。

阴念此策良佳,次夜复往。居无几时,见一人荷梃来,亦投墓中,蹲居眺望,意似同道。乙乃逡巡自冢后出。其人惊问:「谁何?」答云:「行道者。」问:「何不行?」曰:「待君耳。」其人失笑。各以意会,并道饥寒之苦。夜既深,无所猎获。乙欲归,其人曰:「子虽作此道,然犹雏也。前村有嫁女者,营办中夜,举家必殆。从我去,得当均之。」乙喜从之。至一门,隔壁闻炊饼声,知未寝,伏伺之。无何,一人启关荷杖出行汲,二人乘间掩入。见灯辉北舍,他屋皆暗黑。闻一媪曰:「大姐,可向东舍一瞩,汝奁妆悉在椟中,忘扃鐍未也。」闻少女作娇惰声。二人窃喜,潜趋东舍,暗中摸索得卧椟;启复探之,深不见底。其人谓乙曰:「入之!」乙果入,得一裹传递而出。其人问:「尽矣乎?」曰:「尽矣。」又给之曰:「再索之。」乃闭椟,加锁而去。乙在其中,窘急无计。未几灯火亮入,先照椟。闻媪云:「谁已扃矣。」于是母及女上榻息烛。乙急甚,乃作鼠啮物声。女曰:「椟中有鼠!」媪曰:「勿坏尔衣。我疲顿已极,汝宜自觇之。」女振衣起,发肩启椟。乙突出,女惊仆。乙拔关奔去,虽无所得,而窃幸获免。

嫁女家被盗,四方流播。或议乙。乙惧,东遁百里,为逆旅主人赁作佣。年馀浮言稍息,始取妻同居,不业白梃矣。此其自述,因类申氏,故附志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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