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斋志异 · 卷十一 · 王大

作者:蒲松龄
字数:1825
更新时间:12/03/2023

李信,博徒也。昼卧,忽见昔年博友王大,冯九来邀与敖戏,李亦忘其为鬼,忻然从之。既出,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,冯乃导李先行,入村东庙中。少顷周果同王至,冯出叶子约与撩零,李曰:「仓卒无博资,辜负盛邀,奈何?」周亦云然。王云:「燕子谷黄八官人放利债,同往贷之,宜必诺允。」于是四人并去。

飘忽间至一大村,村中甲第连垣,王指一门,曰:「此黄公子家。」内一者仆出,王告以意,仆即入白。旋出,奉公子命请王、李相会。入见公子,年十八九,笑语蔼然。便以大钱一提付李,曰:「知君悫直,无妨假贷;周子明我不能信之也。」王委曲代为请。公子要李署保,李不肯。王从旁怂恿之,李乃诺。亦授一千而出。便以付周,且述公子之意,以激其必偿。

出谷,见一妇人来,则村中赵氏妻,素喜争善骂。冯曰:「此处无人,悍妇宜小祟之。」遂与捉返入谷。妇大号,冯掬土塞其口。周赞曰:「此等妇,只宜椓杙阴中!」冯乃捋裤,以长石强纳之,妇若死。众乃散去,复入庙,相与赌博。

自午至夜分,李大胜,冯、周资皆空。李因以厚资增息悉付王,使代偿黄公子;王又分给周、冯,局复合。居无何闻人声纷拏,一人奔入曰:「城隍老爷亲捉博者,今至矣!」众失色。李舍钱逾垣而逃。众顾资皆被缚。既出,果见一神人坐马上,马后絷博徒二十馀人。天未明已至邑城,门启而入。至衙署,城隍南面坐,唤人犯上,执籍呼名。呼已,并令以利斧斫去将指,乃以墨朱各涂两目,游市三周讫。押者索贿而后去其墨朱,众皆赂之。独周不肯,辞以囊空;押者约送至家而后酬之,亦不许。押者指之曰:「汝真铁豆,炒之不能爆也!」遂拱手去。周出城,以唾湿袖,且行且拭。及河自照,墨朱未去,掬水盥之,坚不可下,悔恨而归。

先是,赵氏妇以故至母家,日暮不归,夫往迎之,至谷口,见妇卧道周。睹状,知其遇鬼,去其泥塞,负之而归。渐醒能言,始知阴中有物,宛转抽拔而出。乃述其遭。赵怒,遽赴邑宰,讼李及周。牒下,李初醒;周尚沉睡,状类死。宰以其诬控,答赵械妇,夫妻皆无理以自申。

越日周醒,目眶忽变一赤一黑,大呼指痛。视之筋骨已断,惟皮连之,数日寻堕。目上墨朱,深入肌理。见者无不掩笑。一日见王大来索负。周厉声但言无钱,王忿而去。家人问之,始知其故。共以神鬼无情,劝偿之。周龈龈不可,且曰:「今日官宰皆左袒赖债者,阴阳应无二理,况赌债耶!」次日有二鬼来,谓黄公子具呈在邑,拘赴质审;李信亦见隶来取作间证,二人一时并死。至村外相见,王、冯俱在。李谓周曰:「君尚带赤墨眼,敢见官耶?」周仍以前言告。李知其吝,乃曰:「汝既昧心,我请见黄八官人,为汝还之。」遂共诣公子所。李入而告以故,公子不可,曰:「负欠者谁,而取偿于子?」出以告周,因谋出资,假周进之。周益忿,语侵公子。

鬼乃拘与俱行。无何至邑,入见城隍。城隍呵曰:「无赖贼!涂眼犹在,又赖债耶!」周曰:「黄公子出利债诱某博赌,遂被惩创。」城隍唤黄家仆上,怒曰:「汝主人开场诱赌,尚讨债耶?」仆曰:「取资时,公子不知其赌。公子家燕子谷,捉获博徒在观音庙,相去十馀里。公子从无设局场之事。」城隍顾周曰:「取资悍不还,反被捏造!人之无良,至汝而极!」欲笞之。周又诉其息重,城隍曰:「偿几分矣?」答云:「实尚未有所偿。」城隍怒曰:「本资尚欠,而论息耶?」答三十,立押偿主。二鬼押至家,索贿,不令即活,缚诸厕内,令示梦家人。家人焚楮锭二十提,火既灭,化为金二两、钱二千。周乃以金酬债,以钱赂押者,遂释令归。

既苏,臀疮坟起,脓血崩溃,数月始痊。后赵氏妇不敢复骂;而周以四指带赤墨眼,赌如故。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!异史氏曰:「世事之不平,皆由为官者矫枉之过正也。昔日富豪以倍称之息折夺良家子女,人无敢言者;不然,函刺一投,则官以三尺法左袒之。故昔之民社官,皆为势家役耳。迨后贤者鉴其弊,又悉举而大反之。有举人重资作巨商者,衣锦厌粱肉,家中起楼阁、买良沃。而竟忘所自来。一取偿则怒目相向。质诸官,官则曰:『我不为人役也。』呜呼!是何异懒残和尚,无工夫为俗人拭泪哉!余尝谓昔之官谄,今之官谬;谄者固可诛,谬者亦可恨也。放资而薄其息,何尝专有益于富人乎?

张石年宰淄川,最恶博。其涂面游城亦如冥法,刑不至堕指,而赌以绝。盖其为官甚得钩距法。方簿书旁午时,每一人上堂,公偏暇,里居、年齿、家口、生业,无不絮絮问。问已,始劝勉令去,有一人完税一缴单,自分无事,呈单欲下。公止之。细问一过,曰:「汝何博也?」其人力辩生平不解博。公笑曰:「腰中尚有博具。」搜之果然。人以为神,而并不知其何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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