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雀东南飞

作者:无名氏
体裁:乐府诗
派别:叙事诗
更新时间:15/04/2023

序日:汉末建安中,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,为仲卿母所遣,自誓不嫁。其家逼之,乃投水而死。仲卿闻之,亦自缢于庭树。时人伤之,为诗云尔。
孔雀东南飞,五里一徘徊。

“十三能织素,十四学裁衣,十五弹箜kōng篌hóu,十六诵诗书。十七为君妇,心中常苦悲。君既为府吏,守节情不移。贱妾留空房,相见常日稀。鸡鸣入机织,夜夜不得息。三日断五匹,大人故嫌迟。非为织作迟,君家妇难为!妾不堪驱使,徒留无所施。便可白公姥,及时相遣归。”
府吏得闻之,堂上启阿母:“儿已薄禄相,幸复得此妇,结发同枕席,黄泉共为友。共事二三年,始尔未为久。女行无偏斜,何意致不厚?”

阿母谓府吏:“何乃太区区!此妇无礼节,举动自专由。吾意久怀忿fèn,汝岂得自由!东家有贤女,自名秦罗敷,可怜体无比,阿母为汝求。便可速遣之,遣去慎莫留!”
府吏长跪告:“伏惟启阿母,今若遣此妇,终老不复取!”

阿母得闻之,槌chuí床便大怒:“小子无所畏,何敢助妇语!吾已失恩义,会不相从许!”
府吏默无声,再拜还入户。举言谓新妇,哽咽不能语:“我自不驱卿,逼迫有阿母。卿但暂还家,吾今且报府。不久当归还,还必相迎取。以此下心意,慎勿违吾语。”

新妇谓府吏:“勿复重纷纭。往昔初阳岁,谢家来贵门。奉事循公姥,进止敢自专?昼夜勤作息,伶líng俜pīng萦yíng苦辛。谓言无罪过,供养卒大恩;仍更被驱遣,何言复来还!妾有绣腰襦rú,葳wēi蕤ruí自生光;红罗复斗帐,四角垂香囊;箱帘六七十,绿碧青丝绳,物物各自异,种种在其中。人贱物亦鄙,不足迎后人,留待作遗施,于今无会因。时时为安慰,久久莫相忘!”

鸡鸣外欲曙shǔ,新妇起严妆。著我绣夹裙,事事四五通。足下蹑niè丝履lǚ,头上玳dài瑁mào光。腰若流纨wán素,耳著明月珰dāng。指如削葱根,口如含朱丹。纤纤作细步,精妙世无双。

上堂拜阿母,阿母怒不止。“昔作女儿时,生小出野里。本自无教训,兼愧贵家子。受母钱帛多,不堪母驱使。今日还家去,念母劳家里。”却与小姑别,泪落连珠子。“新妇初来时,小姑始扶床;今日被驱遣,小姑如我长。勤心养公姥,好自相扶将。初七及下九,嬉戏莫相忘。”出门登车去,涕落百余行。

府吏马在前,新妇车在后。隐隐何甸甸,俱会大道口。下马入车中,低头共耳语:“誓不相隔卿,且暂还家去;吾今且赴府,不久当还归,誓天不相负!”

新妇谓府吏:“感君区区怀!君既若见录,不久望君来。君当作磐石,妾当作蒲苇,蒲苇韧如丝,磐石无转移。我有亲父兄,性行暴如雷,恐不任我意,逆以煎我怀。”举手长劳劳,二情同依依。

入门上家堂,进退无颜仪。阿母大拊fǔ掌,不图子自归:“十三教汝织,十四能裁衣,十五弹箜篌,十六知礼仪,十七遣汝嫁,谓言无誓违。汝今何罪过,不迎而自归?”兰芝惭阿母:“儿实无罪过。”阿母大悲摧。

还家十余日,县令遣媒来。云有第三郎,窈yǎo窕tiǎo世无双。年始十八九,便言多令才。
阿母谓阿女:“汝可去应之。”

阿女含泪答:“兰芝初还时,府吏见丁宁,结誓不别离。今日违情义,恐此事非奇。自可断来信,徐徐更谓之。”

阿母白媒人:“贫贱有此女,始适还家门。不堪吏人妇,岂合令郎君?幸可广问讯,不得便相许。”

媒人去数日,寻遣丞请还,说有兰家女,丞籍有宦huàn官。云有第五郎,娇逸未有婚。遣丞为媒人,主簿通语言。直说太守家,有此令郎君,既欲结大义,故遣来贵门。
阿母谢媒人:“女子先有誓,老姥岂敢言!”

阿兄得闻之,怅然心中烦。举言谓阿妹:“作计何不量!先嫁得府吏,后嫁得郎君,否泰如天地,足以荣汝身。不嫁义郎体,其往欲何云?”

兰芝仰头答:“理实如兄言。谢家事夫婿,中道还兄门。处分适兄意,那得自任专!虽与府吏要,渠会永无缘。登即相许和,便可作婚姻。”

媒人下床去,诺诺复尔尔。还部白府君:“下官奉使命,言谈大有缘。”府君得闻之,心中大欢喜。视历复开书,便利此月内,六合正相应。良吉三十日,今已二十七,卿可去成婚。交语速装束,络绎如浮云。青雀白鹄hú舫fǎng,四角龙子幡fān。婀娜随风转,金车玉作轮。踯zhí躅zhú青骢cōng马,流苏金镂lòu鞍。赍jī钱三百万,皆用青丝穿。杂彩三百匹,交广市鲑珍。从人四五百,郁郁登郡门。

阿母谓阿女:“适得府君书,明日来迎汝。何不作衣裳?莫令事不举!”

阿女默无声,手巾掩口啼,泪落便如泻。移我琉璃榻,出置前窗下。左手持刀尺,右手执绫líng罗。朝成绣夹裙,晚成单罗衫。晻yǎn晻yǎn日欲暝míng,愁思出门啼。

府吏闻此变,因求假暂归。未至二三里,摧藏马悲哀。新妇识马声,蹑niè履相逢迎。怅然遥相望,知是故人来。举手拍马鞍,嗟叹使心伤:“自君别我后,人事不可量。果不如先愿,又非君所详。我有亲父母,逼迫兼弟兄。以我应他人,君还何所望!”

府吏谓新妇:“贺卿得高迁!磐石方且厚,可以卒千年;蒲苇一时纫,便作旦夕间。卿当日胜贵,吾独向黄泉!”

新妇谓府吏:“何意出此言!同是被逼迫,君尔妾亦然。黄泉下相见,勿违今日言!”执手分道去,各各还家门。生人作死别,恨恨那可论?念与世间辞,千万不复全!

府吏还家去,上堂拜阿母:“今日大风寒,寒风摧树木,严霜结庭兰。儿今日冥míng冥míng,令母在后单。故作不良计,勿复怨鬼神!命如南山石,四体康且直!”

阿母得闻之,零泪应声落:“汝是大家子,仕宦于台阁。慎勿为妇死,贵贱情何薄!东家有贤女,窈窕艳城郭,阿母为汝求,便复在旦夕。”

府吏再拜还,长叹空房中,作计乃尔立。转头向户里,渐见愁煎迫。

其日牛马嘶,新妇入青庐。奄奄黄昏后,寂寂人定初。“我命绝今日,魂去尸长留!”揽裙脱丝履lǚ,举身赴清池。

府吏闻此事,心知长别离。徘徊庭树下,自挂东南枝。

两家求合葬,合葬华山傍。东西植松柏,左右种梧桐。枝枝相覆盖,叶叶相交通。中有双飞鸟,自名为鸳鸯。仰头相向鸣,夜夜达五更。行人驻足听,寡妇起彷徨。多谢后世人,戒之慎勿忘!

白话译文

东汉末年建安年间,庐江府小吏焦仲卿的妻子刘氏,被仲卿的母亲驱赶回娘家,她发誓不再改嫁。但她娘家的人一直逼着她再嫁,她只好投水自尽。焦仲卿听到妻子的死讯后,也吊死在自己家里庭院的树上。当时的人哀悼他们,便写了这样一首诗。
孔雀举翅东南飞,只飞五里就徘徊。
“我年十三能织绢,我年十四学裁衣。我年十五弹箜篌,我年十六诵诗书。我年十七嫁给你,心常痛苦暗伤悲。您在官府做小吏,忠于职守情不移。我在家中守空房,和您相见日子稀。鸡叫我就去纺织,直到晚上难安息。三天织成五匹布,姿母挑别嫌我迟,不是因我织得慢,您家媳妇实难为。我今不堪受驱使,纵然留下也无益。即可禀告婆婆知,及早遣我娘家去。”
府吏听到这些话,走上庭堂见老母:“儿已生就福命薄,幸而娶得称心妇。青春少年成春侣,生生死死不分手。共同生活二三年,仅是开始不算久。她的行为无偏错,为何母亲不宽厚?”
母亲就对府吏讲:“怎能固执到如此!这个女人没礼节,行动全是自做主,我心久已生网气,这事怎容你插手!东邻有个好姑娘,本名就叫秦罗敷。姿态可爱无人比,妈妈为你把婚求。尽快休掉你的妻,叫她回去不要留!”
府吏闻言跪在地,恭敬恳切求老母:“现在若是赶她走,孩儿终生不再娶!”
母亲听了这句话,手拍坐床大发怒:“你这小子太大胆,怎敢帮腔为媳妇!我已跟她断恩义,你的要求定不许!”
府吏默然不吭声,再行一礼回房中。开口要对媳妇讲,喉头哽咽难为情:“我绝不想赶你走,无奈母亲逼迫凶,你可暂回娘家住,我到府衙去办公。不久就会返回来,回来一定迎接你。因此你要暂忍耐,万勿违背我心意。”
新妇就对府吏说:“不要再次起纠纷!回想当年初春时,辞别娘家来贵门。行事遵循婆婆意,进退岂敢由己身?白天黑夜勤劳作,孤单人受苦辛。自问没有什么错,一心尽孝报大恩。不料仍然被驱赶,回还二字从何谈?我有齐腰绣花袄,枝繁叶茂光闪耀。还有双层红罗帐,四角玲珑吊香囊。大箱小匣六七十,结扎绳子各色丝,件件东西都不同,样样俱备在其中。人不值钱物亦贱,不够资格待新人。留下随你作施舍,从此相见再无因。但愿时刻有安慰,天长地久莫相忘。”
雄鸡高叫天欲明,新妇起身细梳妆。穿上绣花夹罗裙,整装几遍方妥当:脚下穿着绸缎鞋,头上玳瑁簪儿亮。腰间白绸如波荡,耳系珍宝明月珰。指如葱根白又嫩,唇若含丹发红光。婀娜多姿步轻盈,清妙绝伦世无双。
走上堂前辞婆母,婆母任去不阻止。“从前我当姑娘时,自小生长乡野里,本自未受好教育,惭愧辱没贵家子。接受您的彩礼多,未能满足您差使。今天回转娘家去,挂念婆母多劳苦。”回头又与小姑别,泪落好似断线珠:“当年我刚到来时,小姑身量才过床;我今不幸被驱遣,小姑个头如我长。望你尽心养婆母,相互保重度时光。每月十九和七夕,游戏不要把我忘。”言罢出门登车去,泪落百行好心伤。
府吏骑马在前走,新妇乘车跟在后。车轮滚滚不断响,夫妻相会大道口。府吏下马入车中,低头向妇耳边语:“誓不与你相断绝。你且暫时回家去,我亦暂且去官府,不久我就回家来,指天为誓不相负。”
新妇回答府吏说:“感谢您的真挚情。既然蒙你收留我,望君不久就回程。郎君好比大磐石,我便是棵蒲苇草。蒲苇柔韧如蚕丝,磐石不动极坚牢。只是我有亲哥哥,性情暴躁如雷霆。恐怕不能遜我意,想到此处心煎熬。”举手告别心悲怅,依依不舍情如胶。
回到娘家上厅堂,进退都觉无光彩。母亲惊得拍手掌:“不料你竟自归来!十三教你学织布,十四你就会裁衣。十五便能弹箜篌,十六你已知礼仪。十七把你嫁出去,料想你定无过失。如今你若无罪过,怎会不接自己回?兰芝惭愧答老母:“女儿实是无过错。”阿母听了大伤悲。
回到家中十多天,县令派遣媒人访。言道“家有三公子,丰神俊朗世无双。年龄刚刚十八九,能言善讲有美才。”
阿母就对女儿讲:“你把婚事应下来。”
女儿含泪回了话:“兰芝当初还家时,府吏再三相叮咛,共誓永远不分离。现在要我背情义,恐怕此事不相宜。可以回绝媒人去,慢慢再把婚事提。”
阿母即向媒人说:“贫贱人家有此女,出嫁不久被休弃。府吏之妇尚不配,岂能适合贵公子?望你多方去物色,我们不便答应你。”
媒人去后不几天,县丞被派府里行。请得太守指示还,遂向县令来说明:“有个姑娘是姓兰,家中世代都为官。公子可向她提亲,刘家婚事再莫谈。太守有个五公子,娇美文雅未结婚。主簿传达太守意,派我县丞做媒人。”县丞直向刘家去,告诉兰芝阿母听:“太守有个五公子,人品优雅传美名。愿与你家结连理,派我做媒当先行。”
阿母谢绝媒人说:“小女先前立过誓,老妇再也不敢谈。”
阿兄听到这件事,心里失望不耐烦。开口向他妹妹讲:“做事为何不思量!先嫁丈夫是小吏,后嫁太守贵儿郎。好坏相差如天地,足以使你享荣光。不嫁这个美少爷,以后你将怎么样?”
兰芝抬头回了话:“道理实如哥哥言。从前离家嫁丈夫,谁知中途又回还。一切处理随兄意,哪能由我自专权?虽和府吏有誓约,跟他重会永无缘。哥哥立刻就应允,双方即可成婚姻。”
媒人离座忙站起,连声答应即如此。回到府里禀太守:“小官奉命去说媒,言谈之中大有缘。”太守听了这番话,不觉心中大喜欢。打开历书仔细看,吉利时辰此月间,好年月日正相配,“就是三十这一天。现在已经二十七,你们紧把婚事办。”相互传话速准备,人流穿梭如云烟。青雀白鹄船头画,四角悬挂龙旗幡。旗幡轻扬随风转,玉轮金车路上连。青骢宝马缓缓行,身驮流苏金镂鞍。送上聘钱三百万,都用青丝绳儿穿。各色绸缎三百匹,南方买来海味全。随行仆从四五百,密密云集府门前。
阿母告诉女儿说:“才得太守送信息,明天就要来迎娶。何不赶快做嫁衣?莫叫事情来不及。”
女儿默默不作声,拿起手巾掩口啼,两眼泪流如落雨。搬动我的琉璃榻,放在前面窗口下。左手拿起剪和尺,右手握着绫罗缎。早晨做成绣夹裙,晚上做好单罗衫。日色暗淡夭将暮,满腹愁绪出门哭。
府吏听到这变化,请假暂时回家来。离家还有二三里,心情凄怆马嘶哀。新妇熟识马叫声,连忙穿鞋出门迎。心怀惆怅遥相望,知是丈夫有故情。举起手来拍马鞍,悲叹声声不忍听:“自您和我分别后,人事变化难估量。果然不能如先愿,内中曲折您不详。我有老母来相劝,更兼哥哥威逼狂。已经把我许他人,郎君还有何指望?”
府吏回答新妇说:“祝贺你得上青天!磐石端正又牢固,稳稳当当过千年。蒲苇坚韧只一时,变化就在瞬息间。你将越来越富贵,我自孤身赴黄泉。”
新妇听罢回言道:“哪想你竟出此言!你我同是被逼迫,你既不活我亦然。你我都到地下见,今日誓言莫推翻。”二人握手分道走,各自回到家里边。人虽活着作死别,愤恨之情怎说完!想到将与人世别,无论如何难保全。
府吏回到家中去,走上堂前拜阿母:“今天风大气候冷,寒风呼啸折树木,院中兰草严霜凝。儿今命已不长久,留您在后受孤单。是我自作坏打算,莫怨鬼怪和神仙!愿您寿比南山石,身体健康永平安。”
阿母听到这番话,眼泪串串应声落:“你是大户人家子,为官做宦前程阔。千万莫为贱妇死,本当休她怎情薄。东邻有个贤淑女,美好艳名满城播。母亲为你去求婚,媒人很快就说合。”
府吏再拜回屋里,空房长叹无奈何,自杀之计已定妥。回头再向堂内看,悲愁愈益苦折磨。
结婚之日牛马嘶,新妇被拥入喜棚。暮色沉沉黄昏后,四处悄悄静无声。“我命终结在今日,尸体长留魂永离。”提起衣裙脱丝鞋,纵身跳入清水池。
府吏听到这消息,心知也该绝人世。徘徊院中大树下,自己吊上东南枝。
焦刘两家求合葬,一同葬在华山傍,东面西面栽松柏,梧桐树木种两边。枝干条条相覆盖,树叶片片紧相连。树中有对双飞鸟,它们名字叫鸳鸯。仰着头儿相对叫,夜夜长鸣到天亮。行人停步侧耳听,寡妇起坐心彷徨。多多敬告后世人,引以为戒不要忘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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